到了今天,皇上让他派人陪纪心言去酒坊, 唐广元才知道皇上带回来的女子就是数月前盘下林氏酒坊的纪掌柜。
虽然之前他和韦珞对纪掌柜来历有颇多猜测,也觉得他肯定是大户人家出来的。
他连夜让人收拾出院子, 一大早就跟着汪帆一起去城门等着。
接下来,便是那刺穿汪帆的长剑,血就溅在他身前三步开外。
但怎么也想不到,这个户能大到皇上那去。
他带着官员衙役在路口候了整整三天三夜,候来了汪帆。他才知道,皇上根本不是困在无牙坡, 而是困在西戎大营。
难怪四万大军静悄悄地安营扎寨, 不敢轻举妄动。
唐广元跟着一夜没睡, 不光是他,整个云州带品级的官员都是一夜未眠。
到了第二天, 无牙坡派来的探子说大军得胜,皇上不日将到达云州, 要府衙尽快做准备。
皇上被俘,唐广元死的心都有了, 直接关闭府衙大门, 琐事一率不见,直到汪帆提议让安顺去救皇上,他又重拾希望。
结果戏班入西戎的当天晚上,西戎大营起火,喊杀声一夜未停。
先是皇上被困无牙坡, 韩厉带人从废弃小路进去, 想把皇上接出来。
唐广元再三确认后, 仍提心吊胆,生怕再来个转折。
林娇儿睁大眼:“什么娘家?你要嫁人了?是不是上次那个……那个……”
纪心言立起食指:“嘘,我打个比方而已。总之,这个店就是我最后的地盘,一无所有时我还得回来。”
他觉得这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了。
纪心言和他的感觉是一样的。
站在酒坊门前的青石板路上,恍惚觉得像过了半个世纪。
如今看到纪心言完好无损地回来,林娇儿气得跑上去,眼圈又红了,恨不得给她两拳。
纪心言没有多余时间感慨,她把酒坊的帐整个盘了一遍,又将客户与供货商都列出来,一一交待给林娇儿。
“我这次离开,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。我就一个要求,你别把店做倒闭了,好歹给我留个娘家。”
“对了。”她提醒道,“我的鸟……”
“好着呢。”
“如果有特别急的事,可以让这鸟给我带信。”纪心言嘱咐道,“一定要真正着急重要的事,它飞过去就不会再飞回来了。”
林乔小兄弟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接下了经营酒坊的重任。
十万大军按属地分成几路,各自走各自的。
一个多月后,在入冬第一场小雪的陪伴下,纪心言来到京城,进入皇城。
汪帆一死,宫中太监换了大半,近侍更是全部重新选,都是刚上岗时间不长的小太监,见了皇上能紧张到犯错。
韩厉从中挑了两个留在养心殿伺候,便将注意力放到御案旁堆积数月的奏折上。
他只上了一次早朝,宣布了一件事。
“此番亲征实是朕轻浮自大,以致平地起干戈,险陷社稷于危亡,幸有公孙将军力挽狂澜,才未酿成大祸。”
“朕自觉愧对列祖列宗,从今日起在养心殿闭门思过,食斋七七四十九天。”
“然政务诸事不可耽搁,奏折如常送至养心殿,朕每日安排卿家单独觐见。”
起初大家还以为皇上跟以前一样,以闭门思过的名义休息,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。
皇上当真每天都安排大臣逐个入内,单独面圣。
人员和时间都是皇上把握的,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,有时一天只见一两个,有时一天要见十几个。
这样一来,臣子们不用天天上朝,但皇上却是一天不休息的。
面圣后,大家的反应也各不相同。有人一脸欣慰,有人欢欣鼓舞,有人面白如纸,有人汗如雨下,有人甚至直接在家中禁足。
据说还有人一回家便休了个小妾。
大臣们惴惴不安又隐隐期待,不知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如此两轮后,大臣们私下都说,皇上自亲征归来性情大变,勤于朝政,令行果断,颇有太|祖之风,且对朝堂上下大小事务全都一清二楚,诸公以后要谨慎行事了。
晚上,关了养心殿的门。钟洋守在外面。
每到这个时候,韩厉就可以恢复自己的面容,纪心言也可以毫无顾虑地坐到他旁边。
宽大的龙椅足够两人同坐。
纪心言一入宫便住在养心殿,陪着韩厉闭门思过。
除了那两个小太监,还单独给她配了两个宫女,初夏和晨冬,据说都是有些身手的。
初夏年长,性子沉稳,大小事一手包办起来。
晨冬年纪小,活泼话多,也不管纪心言到底什么位份,整日娘娘长娘娘短的。
她还馋嘴,经常溜去御膳房找吃的,拿回来跟大家分享。
初夏说了她几次见不管用,明白是皇上默许的,也就不再说了。
这天晚上,韩厉如平日一样,遣散所有人,点灯批阅奏折,他正在重新布置人事关系。
大臣们发现皇上最近特别勤奋后,一个个都不敢犯懒,奏折数量直接翻倍,从半米高到了一米高。
韩厉打开一本,看一眼,扔到右手边。
再打开下一本,看一眼,又扔到右手边。
如此七八本后,纪心言忍不住了。
她放下手里的书,不满道:“你也太快了,认真看了吗?这可是国家大事。”
韩厉扬眉,想了想,把那几本被他扔到一边的奏折拢起,递到她面前。
“那就请娘子再帮我过一遍。”
纪心言被这声“娘子”雷了下,瞪他一眼,有些期待地看向那几本米黄色的小册子。
奏折哎,活生生的奏折哎,摸一下岂不等于当了皇上。
“我真的可以看吗?”她弯着唇。
韩厉笑了下,往她手里一塞:“随便看。”
纪心言满是期待地打开第一本。
繁体、毛笔,还好是小楷,不至于太难辨认。
“奏进闵清土产番石榴等物……”她一个字一个字默念。
念完又往后看了看,没了。
她不死心,来回翻了几遍。
韩厉说:“送了几个番石榴,就这事。”
纪心言:……
她拿起下一本。
“齐州,一女童拾金不昧?”
期待值下去些,她又拿起一本。
“天礼寺主持圆寂。”
“奉安,一月中雪,安。”
“奏请圣安。”这是祝皇上万安。
她一连看了几本,明白韩厉为什么扫一眼就放下了。
韩厉笑着问:“都是国家大事,你怎么看?”
纪心言扬眉:“说明国泰民安,若这一摞都是大事……”
她指着高高的奏折堆,斜了韩厉一眼:“说明你这皇上有问题。”
韩厉又递过来一本,纪心言接过,打开一看,哇了一声。
“临淮的米价好低啊,如果酒坊开在那,成本就低多了。”
她眼珠一转,心道等朝中稳定了,她可以在京城转转,看有没有什么机会,毕竟这皇宫不是久呆的地方,他们早晚要离开的。
应该是吧……
正想着,韩厉递给她一支毛笔和一方红墨。
“你帮我在这些折子上批个‘阅’字。”
纪心言一愣,下意识回:“我毛笔字不太行。”
“没关系,我右手在战时受伤,现在用左手写字,也不好看。”
纪心言挑眉,看了眼他好的不能再好的右手,果真拿起毛笔,开始练习写“阅”。
韩厉也不是本本都给她,有些他会放在左手边,那就是真正有事的。
两个人每天排排坐看奏折。
韩厉觉得那些生活小事不值一提,纪心言却看得津津有味。
哪里有个小尼姑还俗了,嫁给某个秀才。
哪里下起了黄豆大的冰雹,还随折子寄了一袋过来,不过全化成水了。
这些奏折都是活生生的历史故事,而且能当大臣的,都是科举上来的,字体很漂亮,文笔相当好,能把一件普通的事讲的十分有趣。
纪心言看到精彩的会和韩厉分享。
韩厉也会因此多留意一下写折子的人。
他看起奏折常常忘记时间,但一过子时,纪心言就催他睡觉。
他身上还有蛊毒,不能太过劳累。
韩厉倒也听话,只是每每还要在床上运动一番,再说说话,到真正入睡时,常到丑时了。
纪心言觉得这个生活习惯不太好。
好在现在闭门思过,白日见见大臣,晚上关着门两人看看折子说说话,不算太累。
没等七七四十九天到,纪心言已经适应了这又空又大的养心殿。
七七四十九天后,韩厉理清了所有情况,也将朝中大臣单独见过数轮,重要的几位更是见了数轮的数轮。
他终于做好一切准备,可以正式早朝了。
思过后的第一个早朝,大臣们谁也没发现,皇上的声音已经和出征前不一样了。
大家都知道皇上咽喉受损,在数轮单独觐见时已经习惯了,如今只觉得皇上喉咙渐好,不像前段时间那般沙哑。
除此之外,就是觉得皇上这一番折腾下来,人瘦了,但也硬朗了,只皮肤黑了点。
其实韩厉以前常在外面跑,肤色更暗,关了四十九天,还白了不少。
他宣布了几个人事调命,公孙阶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兵部尚书。
投桃报李,公孙阶提出临近年关,去旧迎新,不如改个年号。
大臣们起初非常惊讶,通常来说,只有新皇登基才会改年号。
但又一想,觉得皇上死里逃生,手刃奸宦,便和新生也差不多了,若真想改年号,完全可以理解。
大家观察了一下皇上神情,见他果然没有异议,便知这提议是合了圣意的。
礼部迅速准备起来。
太|祖年号崇元,孝宗沿用了崇字,改年号崇平。
辽王皇位是抢来的,是以没再用崇字,改年号宣武。
现在的年号是承宣,承接辽王基业。
不过几日,礼部便准备了几个合适的:宣德、宣福、显武、宣隆……
都是沿着先皇的年号宣武来的。
韩厉看过不置可否。
礼部尚书无奈,跑去找公孙阶。
公孙阶说了一句“新生”。
礼部尚书一听,懂了,回去又准备了几个:永旺、文兴、隆安、建贞……
这回都是全新的年号,与之前无半点联系。
奏折送上去如石沉大海。
这回连公孙阶也不懂了。
他以为韩厉一个外来人当了皇上,那肯定要一切从新开始,应该不愿意和先辈们扯上关系。
但两拨代表不同含义的词送上去,全都不让他满意。
难道说,他自己心里有一个想要的?
见公孙阶也没办法,礼部尚书只好回去与下属们群策群力。
也不知谁提起最近大家都说皇上颇有太|祖之风。
他灵机一动,当即用笔写下两个字,不日送入养心殿。
过了几天,圣上早朝时当众宣布,改年号“崇启”。
公孙阶默默打起了算盘。
不想和先皇走一脉,却也不另立新,而是直接与太|祖的崇元挂上勾。这是什么意思?
不过他现在兵部尚书当的好好的,自不会去过问,也就在心里想想。
在皇上勤勉带领下,亲征造成的混乱逐步消除,秩序恢复正常。
一日午后,纪心言在晨冬陪伴下来到御花园。
雪后的御花园一片白茫茫,池塘中浮着薄冰。
晨冬指着薄冰下一闪而过的黑影,惊笑道:“娘娘,有鱼!”
纪心言正要笑她大惊小怪,就听身后有人说:“微臣见过娘娘。”
晨冬回身,行礼道:“奴婢见过世子。”
沈少归点点头,往前迈了两步。
他穿着炎武司制服,身披黑氅,唇角含笑,面容和煦,仿佛初见那日一样。
“许久不见,娘娘可还好。”
对于唐广元来说, 最近这半个月所经所闻,比他从政十来年遇到的总和还要精彩。搞得他应接不暇,身心俱疲。
那晚她被府衙的人带走后,林娇儿已经往府衙去了不下六七趟。
但府衙大门紧闭,门卫只让她过段时间再来。
已经多日没有正经睡觉的唐广元觉得自己居然没晕过去真是奇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