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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力能扛鼎 第219章 第 219 章

作者:宣蓝田 分类:都市 更新时间:2022-03-08 00:32:53

赤城下了一整夜雪,雪不大,却刺骨冷。

新雪覆上红土,又在晌午的烈日下化成水,将血肉冲刷成肥养土地的泥,不知来年会长出什么来。

城墙上下的巡防兵多了一倍,哨探的、巡逻的、守墙的,谁也不敢极目向北望,视线落到那个方向总要瑟缩着躲回来。

战报传到廿一手上,已经是次日晌午了。

因下大雪,辎重兵在居庸关耽搁一日,此时打头的队伍还没进张家口。传令武侯背上的令旗高高竖起,踉跄滚鞍下马,口鼻间的热气没等呼出来就凉了。

“殿下——!”

四面令旗中两面红的,是急战报,又有两面白旗,这色儿不吉,向来是前兵遇伏、伤亡惨重的讯号。

晏少昰脸色遽变,立刻换了马车上战骑,弯腰靠单臂的力气扯着那传令兵重新上了马,匆匆一句“路上说。”

元兵虐杀战俘,孙将军点兵攻城,赤城瓮城设伏……

一串消息涌入他耳中,缀尾的影卫只来得及跟辎重官俞丘明知会半句,抛下几万人的辎重队向北去了。

上马关气氛果然不同往日,进了主帅营,几万兵马都热切注视着他们一行,虎目有泪。

一场大战过后损兵折将,营里往往会有许多伤兵,医帐外该是满满的人,军医背着药箱忙活,四处忍痛的哀嚎声不止。

晏少昰沿着一顶一顶的军帐望过去,却几乎看不见一员伤兵,裹了纱布的、残了肢的、轻伤重伤小伤通通看不着。

他扔开马鞭,疾步登上了城墙,一群将军回头望来,个个面有惭意。

“葛规表呢?”晏少昰又扫两眼,从一排熟面孔里拣不在的人“还有晁采?”

孙知坚重重一拳捶在自己胸口上,分明一身沉甲不便,还是蹒跚着跪下了。

“老臣有罪!”孙知坚哑着声禀道“此战全赖我指战不利,损精骑八千,械兵和弓手五千,后备二千……”

城墙高耸,声音裹在风中,有点糊。

晏少昰“你大声说。”

孙知坚吼道“精骑八千!械兵和弓手五千,后备二千!出兵共计一万五千余人,无一活口!失火炮与攻城械八十台……”

说到后边,到底是哑了。

“晁小将战死,葛小将……下落不明。”

晏少昰僵在城头。

传令官走得早,不知战果,只说到赤城设伏,元人重兵出动,意图急攻上马关,没来得及等战果就急忙出关传信了。

他骑马赶来的路上算了又算,知道此战凶险,大抵是极艰难的,却也没料到是这样的战果。

上马关好好的,没少一砖一石。

出兵一万五,无一活口……

北风如刀剐着脸,站在高高的城楼上,似被风刮着耳光。

晏少昰望向北面,那一瞬他甚至有些懵怔什么样的恶战,会留不下一个活口?

陆明睿跟着跪下“卑职思虑疏浅,未能提前算到瓮城里埋设了火地雷,也没能拦住将军们……”

这城墙是近来加固又增高的,太高了,要是下盘不稳,狂风能把人吹个跟头。狂风卷着沙,连沙带土塞着喉,风里也似有了腥味。

晏少昰断续着慢慢换了几道气,才把这败局消化明白。

城墙上下的将士全仰头望着主城楼上那面朱红旗,那是代帝出征的帅旗,旗上银龙威风凛凛。今日分明风很大,银龙旗却被狂风吹卷得缠在铁杆上,萎靡地抖着,怎么也展不平。

晏少昰目光落向那杆旗,立刻有影卫纵跃攀上去,抖开了帅旗。

晏少昰没吭声,他极目望向远方。登上城楼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三座东西,形似塔。

那三座东西筑在赤城南面城垣下,分明离了十里远,该什么都看不清的,可借着天光明亮,上马关又地势高耸,能看到清晰的轮廓线,三座塔很显眼地矗在那儿。

“那是甚么?”

主帅问话,四下竟没人吭声。

旁边头回随征的年轻将军哽咽一声,抹了一把脸。

没人答,晏少昰自己凝目细看。

那是三座四方锥形的塔,中间一座最高,左右两侧的矮,遥相呼应,似有奇妙布局。

他看着看着,渐渐恍然那是北元的萨满图腾。三座图腾塔遥遥相对,乃是腾格里天、地、火三样图腾。不知为何筑得那样高,比赤城的南城墙还耸出一尖梢,恍然间顶天立地似的。

晏少昰沉腰贴近万里眼,陆明睿不由地抬手一挡,可他也只抬了抬手,什么也没挡住,只听见殿下身上的精铁铠僵硬地撞出一声响。

晏少昰眼前有一瞬的茫白,后来看清楚了,看清这是什么了。

万里眼放大倍数高,图像直直杀入眼。

那是三座高筑起的尸塔,无数残肢断臂、人头马骨,万余具尸体一层层堆垛成塔,用土夯实成几座高大的土堆。

那是元人的长生天,他们以一万五千战俘的尸首,血祭长生天使者。

陆明睿低声说“这些元人酷信萨满,视他们自己的征伐为长生天的旨意,任何死战不降的民族,全是悖神者,会因为阻挠了神意而遭受最严厉的天罚,砌死在这三座墙里。”

这京观尸塔,遥遥面朝京城的方向,横向呈三点蜿蜒,像一张滑稽的大嘴,笑给天|朝的皇帝看,是为“京观”。

可惜皇帝的眼里只有江南的粮、塞北的地土,只惦记着天下王臣的忠心,还有南北直隶每年填充了多少国库。

边关的战报送上去,“一万五”,是个不值得挂在嘴边的数。

于是这硕大的尸塔,便只有边军能看得见,变成三军将士不敢直视的巨大图腾,挞伐不敬,规诫不驯。

而远近处苟且偷安的异族人,崇尚武力的,会隔得远远的叩一叩首,拜一拜蒙古的真神。

陆明睿低声说“这三座尸塔不除,士气不振。探子探过了,土垒砌得瓷实,拆垒收殓残尸起码得一日,眼下再派兵出去,恐有不利。”

老将孙知坚跪着没起,没敢看殿下脸色,便也没看见殿下被风沙刮得粗粝的面孔抖了抖,颧骨下颏绷紧,蓦地红了眼。

他膝甲一振,撑着双腿站起来“火器营全员列阵,开火炮,出城。”

“殿下不可。”孙知坚气虚无力地劝了声,没拦住,眼睁睁看着殿下点兵出城了,只得起身跟上。

风雪很大,不停有风灌进双耳。

离得近了,这骷髅台越发清晰了。

赤城就在其背后,断壁残垣不复旧时威风,城墙上被火药崩碎的孔隙是一双双乌黑的眼睛,无声注视着三座尸塔。

这吊在家门前的尸体,远比一片乱葬岗更恶毒。

草原上的风吹过被火烧净的头骨空腔,涌出一串呜呜的响,竟成了曲调,随着北风滚了很远,如泣如诉,也像一串低哑的恶咒。

离尸塔四里地的时候,首骑停下了,晏少昰举起千里眼望了望。

这些尸身经火药炸过、马蹄践踏过,战后又被元人毁了尸,大抵是不成样子了。

陆明睿怕殿下于心不忍,低声回禀“探子说,没几个全尸了,轰了也干净。”

晏少昰利落翻身下马,“就在此处行刑罢。”

戍边是苦差事,要算天时、找地利,要练兵、统兵,要严明军纪,要筹措粮草、调度军需,安排各级将吏辖属……桩桩件件,全会消磨一支军队的精力,很少有战事能酣畅淋漓、痛痛快快地打一场。

领兵之将忌冒进,忌蛮干,忌刚愎自用,忌这忌那,因为一个决策失误,漏出去的都是人命。

盛朝自高祖以来的军队规矩,凡败战必纠责,要在亡兵的尸首面前行军刑。一条条人命摆在眼前,才能规诫领兵的将军再不犯这错。

几个将军除了甲,竟眼睁睁看着殿下也跟着除了甲,一惊,未来得及说话,沉沉的军棍已经落下来了,忙闭口忍痛。

晏少昰谁也没看,只沉声说“孙将军年老,不必受这军棍了,革去副帅衔,隔日随辎重兵回京——阵前离营,大错在我,打罢。”

他折身蹲下,周围拿着军棍的行刑兵面面相觑,没人敢动。

廿一抿了抿唇,亲手拿了条军棍执刑,晏少昰动也不动,挨了十军棍。

多年的近侍知他心意,一棍棍打下来都没留手。

撺掇开城门迎战的几个年轻将军都在受刑之列,疼得狠了,难免有闷哼声。只有他们的二殿下一声没吭,气息梗在喉里,扼得一张脸色青白。

这一瞬,晏少昰分神想了点别的。

如果,他早来一日。

如果,没有折道去天津。

再往前想,如果他没应父皇的密诏,不对劳什子父子亲情报什么希冀。

他回去做了什么呢,吃了几顿不咸不淡的宴食,得了父皇几句不冷不热的关怀,过了个可有可无的年。

与皇兄喝了一夜酒,因为宿醉,头疾犯起来,还养了一天的脑袋。

后又连蒙带骗,撂下辎重兵折道去了天津,被那丫头一个笑遮了眼,被一个拥抱迷昏了头,回程路上畅快了一路。

……

晏少昰掌心挡在额前,重重搓了一把眼睛。

他膝甲一振,撑着双腿站起来,吼了声“火器营全员列阵,开火炮!”

相隔四里地,炮头挑得高高的,在空旷的四野上,在这个没有埋伏的位置,以火炮最远射程朝着北面轰了过去。

这个距离几乎没有准度可言了,多数铁火弹都炸不到目标点,晏少昰自己操了一门重炮,头一炮试远,第二炮测高,第三炮,极准地轰中了当中的那座尸塔。

“平距上移一尺五,填药四斤。”

火炮兵立刻按这个角度和火药填量,重新调高了炮头。

“砰——!砰——!”

铁火炮震天响着,一炮接一炮撞上去,十几丈高的京观尸塔轰然倒塌。

土垒迸溅成泥灰,万千残缺的尸骸坠下来,俯身冲向了广袤的地土间,终于能魂归大地。

而最中间最高那座尸塔,顶上的三角将旗随之滚落,折杆,直坠而下,原本是青旗,被血泥染成枯槁的红。

旁边有两条长长的红翎羽,于天际划了个圈,也飘飘悠悠落下来了。

天光明亮,不用千里眼晏少昰也看清楚了——那是葛规表头盔上的两根赤翎。

这青年生来巨力,论蛮力,比他兄长葛循良都厉害三分。他擅刀也擅使长|枪,所有的长兵重兵全都通熟,却最爱练一杆三十来斤的方天戟。

这青年翻遍史书,听遍武戏,古往今来名将上百,葛规表骂这个优柔寡断,骂那个私德有亏,没几个能入他眼的。

唯独爱自比吕布吕温侯。架势也学得足,自己找匠人打了一顶紫金冠,两条长长的红翎缀在脑后,说戴这冠帽上阵威风。

但凡谁笑他一声“鸡屁股毛”,他就呼呼比个武生,学戏文里的唱词猖狂大笑一声。

“难为尔等桃园结义,自夸是好汉,且看(你家)温侯爷今日一对三——!”

戏腔犹在耳。

那是葛家最后一个男儿。

战起前,晏少昰甚至有过犹豫,想临阵换将,调葛规表回京做个小官,全了与他兄长多年的旧友情谊。

两根赤翎染血,红得漂亮极了,打着旋儿落下来。

像两根针穿进太阳穴,在里头搅了个来回。晏少昰眼前一黑,如被剜了膝盖骨,竟生生屈了一条膝,单腿跪下了。

“殿下!”

“殿下不可!”

周围影卫抢着唤着,也没把他拉起来。

孙知坚老泪淌了一脸,扶着膝头,也随殿下跪下了,苍老的声音喝了声。

“青山处处埋忠骨,何须马革裹尸还,跪——!”

几百火炮兵介胄齐跪,像一排铁水浇铸的兵俑,铁甲锵然的锐响与火炮声合鸣。

那是不能入殓的尸体,注定连个衣冠冢的慰藉也无。:,,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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